楊提督背着教官和風紀委員,常常看這類的書,還組織了一個「有害書籍愛好會」,像亞典波羅提督就對怎樣拿到書、怎樣隱藏、偷偷閱讀的方法以及更進一步要怎樣對抗風紀委員這類活動十分熱衷。今天從《東南西北》網誌看到一篇叫《粤语歇后语500多条》的文章,看着看着,竟然有點難過。
「但亞典波羅對組織化的活動太過於熱衷了,結果書好像沒看過幾本。」楊提督笑着這樣對我說。
要堅持說母語的權利,我是支持的,但觀乎早前的「撐粵語」運動,我覺得,參加者對抗強權之餘,是否忘記了要保衛的東西?
就拿成為導火線的「袁崇煥掉哪媽銅牌事件」來說吧,姑勿論剷走銅牌的一方是為了打壓粵語文化抑或其他原因,亦姑勿論所謂袁崇煥大呼「掉哪媽」根本是金庸的杜撰,單是網民一呼百應,紛紛「掉哪媽」,就很有問題。
首先,將「屌」字寫成「掉」,根本就是承認以普通話為正統。「屌」粵音 diu2,陰上聲,民間為避不雅,只會改為陰平聲的「丟」或「刁」(diu1),從不會讀陽去聲的「掉」(diu6)。以「掉」代「丟」,其實是用普通話的音來讀粵語。其次,「哪」亦應該作「那」,除非你認為袁崇煥於戰場上大呼自己飲醉酒,連操了誰的老母都不知道,是一件能夠激勵士氣的事。
我不大贊成用髒話去保衛粵語,但若真的要用,請寫「丟那媽」 而非「掉哪媽」。
至於前述的《粤语歇后语500多条》,不但不少是所謂「順口溜」 而非歇後語,而且當中別字連篇(連「對唔住」的「唔」字,竟也作「吳」;「搞搞震,無幫襯」的「震」,亦誤寫成「振」)。本來粵語有不少本字都已失傳,所以寫錯也不為過,但是連一些常用字都搞錯,不禁令人懷疑作者撐粵語之餘,究竟瞭解粵語幾多。
網民想保育粵語,非自今始,中文維基百科的「粵語」條目,就有不少人編修。然而編者之中又有不少人,連道聽途說(例如「民國成立時粵語只差一票就成為國語」)也寫進條目之中。空有熱情而無冷靜的頭腦,結果以訛傳訛,令讀者更加混淆。
造成更大傷害的,是一些學者及作家對粵語所作的「求其」考證,其中又以彭志銘的幾本粵語正字書為甚。彭先生的書整理了不少粵語本字,貢獻很大,但同時也收入了許多「想當然」,如果書中明言純屬猜測還好,可惜實情卻非如此。
要考究粵語本字,一是倚賴前人考證,一是引經據典,絕對不能只見音義稍近,就實牙實齒說那個必是本字。以 「牙煙」為例,彭書說本作「崖广」。用崖上小屋來比喻 「牙煙」,是十分貼切沒錯,但彭氏舉不出舊文獻有此用法的例子。
「打邊爐」是另一例。彭氏以「打甂爐」作本字,之前電視節目《妙趣廣州話》的美女主持何杏楓博士亦如是說,但兩人均引不出旁證,因此一切只屬猜測。實情「打邊爐」一語,元人呂誠早有詩記載(見此)。至明代,胡侍《墅談》(1546 年) 謂「暖飲食之具,謂之僕憎,雜投食物於一小釜中,爐而烹之,亦名邊爐,亦名暖鍋。團坐共食,不復置几案,甚便於冬日小集,而甚不便於僕者之竊食,宜僕者之憎也。」 文中既寫「邊爐」,亦顯示如今北人所謂「火鍋」,可能古稱「暖鍋」。到了明末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1700 年)云「冬至圍爐而食,曰打邊爐。」清朝遺老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1917 年)則謂「廣州冬日,酒樓有邊爐之設,以創自邊某,故曰邊爐。」詹憲慈先生所著《廣州語本字》(1924 年),則解釋「邊爐」這個稱呼,乃源於爐具本身是四邊形。儘管各人解釋不同,但寫的皆是「邊爐」而非子虛烏有的「甂爐」。
更加離譜的,是 "hea"。這明明是時下年輕人新造俚語,但彭志銘竟然從古籍中挖出一個「迆」字,然後硬說這就是 hea 的正字。有些俚語由於太過生僻,以致幾近失傳,到了因緣際會再流行起來,我們就以為是新造詞。例如「騎呢」,許多人都以為是由「快必」(譚得志)及「慢必」(陳志全)於亞視 1997 年的節目《一級奸爸爹》之中所創,但後來有人發現原來長輩在小時候前已有人用此語之後,就知道它是失了本字的粵語了(「騎呢」的本字可能是「痀僂」,而非何杏楓博士所說的「奇離」,這是另話)。然而,這是因為有長輩的證言作基礎,我們才相信「騎呢」並非新造詞,但 "hea" 的情況,卻完全不是這樣(最少彭沒有解釋過他認為 "hea" 並非新造字的原因)。
作家與學者的「想當然」,不幸地令不少讀者信以為真,並將猜想當成結論,寫進不少網頁(包括維基百科)之中。若此中大部份猜想最後均有證據支持,那大家還可鬆一口氣,否則,他們所造成的混亂,真不知如何收拾。
擺了撐粵語的姿態,卻丟掉了母語本身,只是徒然。
後記:蒙 Eric Spanner 君留言,現作補充。金庸所著「袁崇煥評傳」中,有兩處提及那句廣東三字經:
第四章所以嚴格來說,金庸並無將該句三字經塞進袁崇煥的口,不過他的寫法(尤其在第五章)很容易令人誤會。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 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 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 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象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泄心中之憤?
第五章
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甯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但這時還管他甚麼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沖鋒,向日軍殺去了。)
順帶一提,日本侵華期間,廣東兵喊三字經的故事,當時的報章確有報道,例如見 1932 年 3 月 30 日之《大漢公報》報道。
9 則留言:
表決統一全國通用語言粵語只差一票輸了給北京話,這個說法我一聽便覺得很難相信。
「官話」,講得正或不正,作為中央的行政語言,已經有幾百年歷史。粵語在廣東之外,沒有多少人會識聽識講。
就算當時因為議會中以贊成粵語的人佔多而通過了,以當時國民政府的弱勢,跟著的幾十年立立亂,也很難推行成功。
hea 音(我只講音,我不知道字)不是新造的,廿年前我已經聽過。例如養鴨,當鴨毛仍是黃色時,是先在陸地或鴨寮飼養,當長大到一定程度,才讓它們到魚塘圍起的鴨圈遊水。鴨想到魚塘遊水,養鴨戶稱為「hea水」。我懷疑(強調:懷疑)是由「戲」變調而成,代表鴨子想到水中遊玩。
假如真的要找一個字來代 hea ,我會覺得戲更好,最少這不是一個常用字。
Chris 兄,對哩,就算是英廷初初租借新界的時候,相信會講廣州話的人亦不多。許多人只是說圍頭話而已。
電鋸,這就要看你這個 hea 和現在流行的那個 hea 是不是同一個字了。如果你聽過那些養鴨戶用 hea 字表達現在那個 hea 的意思,那就是寶貴的口述歷史啦!
(話說回來,我家以前在元朗養雞,但小時候我從未聽過 hea 字,大概雞無鴨那麼自由吧。)
查良鏞的〈袁崇煥評傳〉載明河社舊版《碧血劍》下冊尾。書在家不及抄,記得的是,他老人家首先將袁崇煥和一二九淞滬保衛戰的廣東軍人比較,明明寫的是說「x那媽,頂硬上」的是廣東國軍,而袁崇煥是具同樣精神的英雄,但沒說袁曾經如此說。
然後他在後幾章提到袁崇煥面對的是不濟的上司,因此他相信袁會說「x那媽」一類的廣東三字經。
提的至少這兩處。查良鏞也沒有說袁崇煥這樣說過。「袁崇煥說『丟那媽』」,估計是添油加醬的產物。要查的話,較好的是循《明史》、《清史稿》或時人筆記等。
有時史事就是這般,說說就成「真事」。再近一點而讀到的例子,包括「北洋海軍砲管晾衣」和「波蘭騎兵大戰納粹戰車」,都有說法指兩者皆是說出來的「史實」。
另,電鋸和The suffocated,有事相請,煩請電郵至eric.spanner at gmail是荷。
Eric, 謝意見,已補充。
撐粵語,很無聊。
廣州作為面對港澳、東南亞及海外的統戰要點,中共不可能取消粵語。
想進入外交部謀生,懂粵語也算一門外語計分。
我倒不是這麼想。新疆的學校也不准教維吾爾語,難道中共不想統戰新疆?就算在香港,教育局那些大爺也一樣在不斷推動「普教中」(用普通話教中文)。
講到底,都是看反抗有多強而定。反彈力強的,就慢慢「和平演變」;反彈力弱的,就強勢推行。從來都是如此。
Thanks for the link to 《大漢公報》.
原來1932年時廣東人在美加稱Vancouver為雲埠,Toronto為都郎度, LA為羅省技利。
此亦歷史也。希望有人能保存之。
你好!
我都用了許多時間去搜索一些廣東話的正字,因為從中發覺有些日常口語的由來十分有趣,甚至意想不到。我因為討厭新一代經常有邊讀邊、或加個口字就算。有機會的話,可以交流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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