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tting data to theory?!!
若單純針對此方面,老實說,我覺得網民比語言學家還可靠。近年許多考證粵字的語言學家,不知有心抑或無意,推敲古音如何變今音就說得頭頭是道,但是實際顯示某個字詞為粵語本字的例證,有時卻完全欠奉,其中最礙眼的例子,莫過於我提過不止一次的「打邊爐」。似乎所有考證過這個詞語的作者,包括陳伯煇、何杏楓以至(不算學者,兼且感覺並不入流的)彭志銘,以及某些大陸學者,都說「邊」應作「甂」。然而自元代以降(元代呀,大佬,成六七百年前啦!),文獻中「打邊爐」從來都是寫作「打邊爐」的。「甂」字本身已經罕見於古籍,「甂爐」一詞更是毫無先例可援。那麼,究竟你應該 fit data to theory,抑或 fit theory to data? 他們這種無視 hard evidence 的做法,真令我瞠目結舌。
回正題。近日偶爾於網上與別人談論粵語「佢哋」一語。許多人知道「佢」是新造字,本字作「渠」。《集韻》:「吳人呼彼稱,通作渠。」實際以「渠」作第三人稱的例子,網上(包括中文維基百科)多引東漢時期的長詩《孔雀東南飛》當中「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一句,不過這詩句不夠淺白。我覺得用唐代禪僧寒山所撰詩為例更佳:
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以「渠」作第三人稱,並不限於粵語。直至大陸赤化前後,渠仍是大陸多地的常用語。現今「渠」又與「佢」同音,只是不同聲(陽平與陽去)。語音如何變化,可留給學者考證,但是對一般人來說,「佢」本作「渠」,應當無疑。
昔日貧於我,今笑我無錢。
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
相笑儻不止,東邊復西邊。
「哋」的本字,一般共識為「等」,其中音變,學者已多有推敲敘述,此處不贅。「我等、你等、吾等、汝等、彼等、一干人等 / 各色人等 / 閒雜人等」等等古今字詞,也可作旁證。比起「我等、你等、××人等」,「渠等」一詞也許最令讀者感到陌生,其實此詞於明、清小說中並不難找(唐代蘇鶚《杜陽雜編》亦有一句「朕處渠等極位」,但此句中的「渠等」可能另有意思),其於舊香港的使用實例,可見於三蘇的「三及第」小說:「又縱橫談渠等洋口生意之大宗法,使我心焉嚮往」,《華僑日報》1961年7月10日報道:「記者曾訪問某巨公商界人士,叩詢其意見,蒙渠等詳加論述」,或《陳君葆日記》:「寫信介紹渠等轉投嶺南大學醫學院」等等。最令人意外的,是現時台灣有不少公文仍使用此詞(很容易 google 到一大堆),但口語似已棄用。
衰格的粵人
既知本字,我等自然會問,是否要寫回本字?這個問題很難答。
儘管不少人近年大呼保衛粵語,又指摘普通話霸權,但實情是粵人本身也很賤格,要負不少責任。有些字詞,因本字生僻或因音變之後本字丟失,令人以新造字代之,或借諧音字通假,可以理解。例如以「篤」代「打爛沙盆璺到䐁」的「䐁」字(勿與海豚的「豚」混淆),甚至「佢哋」的「哋」字都是如此。
然而,粵語之中也有不少字,是在本字從未丟失,兼為常用字的情況下,就造字或通假!例如以「冇」代「無」,以「渠」代「佢」,以「番嚟」代「返來」(我猶記得初中時首次於報章見到「番嚟」二字時的驚訝)等等。像「冇、佢」二字,清末民初已於廣州出現(例如三字皆可見於 1891 年出版的《英粵字典》)。既已沿用一世紀,又可當成「無」及「渠」的粵式簡體字,唯有無奈接受,但係將「返來」寫成「番嚟」,就真係毫無道理。
可是也有些粵字是為求辨義而另立/借的。譬如「重」字,既可讀 cung4(重覆、重建),又可讀 cung5(重量、重賞)或 zung6(重係、重未、重有)。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當中一句「專制軍務有提督、有贊理、又重有總督」,或者晚清邵彬儒《俗話傾談》裏頭「後來重有交易」、「你個仔既寫分書,就如路人,那一個重係你新婦呀?」兩句的「重有」(還有)、「重係」(還是),意思很清楚,亦與現今粵語無異,但是明代《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裏頭「楊么之眾雖是賊黨,內亦有知順逆者在焉,爾但去無妨,回來重有升賞」一句的「重有升賞」,就應該是「有大大的升遷或獎賞」而非「還有升遷或獎賞」的意思。為求辨義,如今一些粵人或港人不寫「重有」而寫「仲有」,也算情有可原。
至於「哋」字,雖說「我等」等等仍為常用書面語,但現時字典中,「等」字基本上只收「等待」的 dang2 音而不收 dei6(地)音。傳統上,書面「人等」二字亦只有「××人等」這種用法而不會單以「人等」作口語「人哋」解。故此以「哋」代「等」亦不無道理。
不過我重係傾向寫回本字的,其他人或會有不同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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