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7日星期三

客家六虎牌(一)

六虎牌的拾、貫兩門(按圖放大)。
代表一拾的「百子」,充滿馬弔特色(下篇再談)。

香港是移民城市,薈萃多元文化,但城市急促發展,令不少民間傳統技藝逐漸消失。中國的兩大類傳統牌戲,天九及馬弔,前者已慢慢失傳。 即使在香港這個全世界最後的天九堡壘,今人懂得玩的天九遊戲,大致上亦只餘打天九、牌九、十五湖釣魚及斜釘四種。除了賭博味極重的牌九之外,其他三種,日後恐怕後繼無人。

至於繼承了馬弔花色的遊戲,香港人最好打麻雀,在華人世界及日本,麻雀運動亦方興未艾。然而港人受本地電視古裝劇荼毒多年,以為麻雀即是古時的馬弔,源遠流長。查實馬弔與麻雀確有淵源,但後者只繼承了前者的牌面花色。玩法方面,馬弔是以大擊小的鬥牌術,麻雀卻是鬥快結成牌組的湊牌之術,兩者「大纜都扯唔埋」。

真正保育了古代馬弔文化的人,在香港也可以找到,那就是客家人。客家人有多種傳統牌戲,現今玩的主要有「四色牌」跟「六虎牌」,而後者正是馬弔嫡傳。

索、綫(此處「綫」通「錢」)兩門
代表一綫的「毛×」大有文章。

我第一次聽說六虎牌這玩意,是電鋸想寫這個題目,問我懂不懂。我不是客家人,主力研究的亦只是天九,因此愛莫能助,不過天九的歷史,跟馬弔有好些糾結的地方,所以經電鋸一問,就勾起了興趣。可惜我本身不懂六虎牌,而且我們當時關心的又是牌例,所以即使搜集了一些網上資料,也沒自信整理。直至最近,讀者王小發留言解釋六虎牌的玩法, 令我瞭解多些,也覺得可以先不管牌例,只雜談六虎牌的特質。

六虎牌的起源無從稽考,它是否由客家人發明,我們亦不清楚,甚至要為遊戲釋名,也有一定困難。現時有關六虎牌的最早記述,見於 1886 年由 J.W. Young (1855-1898) 所著的荷蘭語文章《親生、收養與寄養兒童:大清律例之中的有關條款》[1],英語文獻則最早見於 1895 年,由漢學家及曾任英國駐華及駐韓總領事的務謹順爵士 (Sir W.H. Wilkinson, 1858-1930) 所寫的 Chinese Origin of Playing Cards。據務謹順文中所述,六虎牌當時的名稱音譯為 "lieh chih",而此語的註解為 "waste paper" (廢紙)。

我想不起有解作廢紙而拼音為 lieh chih 的中文詞語。讀過務謹順文章的朋友都知道,務謹順人如其名,下筆向來嚴謹,資料務求準確,但他始終是老外,說不定有搞錯的地方。事實上,以後我們會看到他文章中一個明顯錯處,不過現在先回說這個 lieh chih。

由於馬弔花色源自對錢幣的稱呼,故按其音譯,我起初猜測 lieh chih 並非「廢紙牌」,而是「烈紙牌」。烈紙就是燒紙錢的意思。然而燒紙錢通常令人聯想起喪事,所以照道理,人們不應為牌戲取這麼不吉的名字。當然,說不定在六虎牌的起源地,六虎牌是節日才玩的東西,而人們也會在節慶燒紙錢,不過這樣的猜測,還是有點誇張。

之後蒙讀者 wing 賜教,發現 lieh chih 可能是「列子」。從網上搜尋,亦「列子」現今在內地一些地方是牌戲術語,乃組合的意思。稱六虎牌為列子牌很貼切,不過舊日有無「列子」這個術語,有點疑問。

Stewart Culin (source: wikimedia.org)
再後來,又發現網頁 Andy's Playing Cards 將 lieh chih 譯成「甩紙」。以「甩紙」解廢紙,聞所未聞,但是加上一個「牌」字,就豁然開朗 ── lieh chih 牌,不就是甩紙牌嗎?

讀者 wing 的猜想跟 Andy's Playing Cards 的猜想都好有道理,不過從街坊生活去看,似乎後者的較有可能。受務謹順訪問的人,或許不過說他們在「甩紙牌」(即是打紙牌),但務謹順以為「甩紙牌」是專有名詞,就誤將「甩紙」當作牌戲的名稱。

故事來到這裏,又多一些曲折。上世紀研究中國牌戲,最權威者有二人。一位是務謹順,而另一位比他更權威的,是 Stewart Culin (1858-1929)。讀過我的天九系列文章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曾多次引用他們兩位的著作。Culin 是賓汐凡尼亞大學的考古及古生物學者,也是著名的民俗學家及遊戲收藏家。我寫六虎牌這個題目,竟然沒有先翻一翻他的著作,簡直是愚蠢的過失。其實 Culin 於 The Game of Ma-Jong (1924) 一文曾經提起務謹順和這個 lieh chih 牌,但他於文章內將牌名音譯為 lut chi,並提及務謹順的兩副 lut chi 牌是從 Swatow (汕頭的舊稱)與廣州購入。比起務謹順,Culin 的文章往往用的是近粵音的音譯,所以 lut chi 這個譯法,是支持「甩紙」一說的,不過這並非完滿的證據,因為我們不敢肯定「甩」的粵音讀 lat1(粵拼),是從多久前才開始的事。

(Added 2014-10-18.) 我囫圇吞棗,讀書不夠細心。蒙兩位讀者賜教,Culin 寫的是 lüt chi 而不是 lut chi。若是粵語威妥瑪拼音的話,就絕非「甩紙」了。此外,按 Culin 另一著作 Korean Games with Notes on the Corresponding Games of China and Japan 第 135 頁所載,lüt chi 是將務謹順的 lieh chih 按某種廣東方言的讀法重新拼音。從 "waste paper" 的意義去看,假設 "lieh chih" 是北京官話,而 "lüt chi" 為廣州話,那麼它們代表的本字,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劣紙」。當然,「劣紙」始終不同「廢紙」,這個猜測,仍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機會是錯的。

說到底,若無中文記錄,我們很難確定 lieh chih 或 lut chi lüt chi 的本名是甚麼。

無論舊稱如何,今天「六虎牌」才是遊戲的名稱,可是名字中的「虎」字,也只是有音無字。考究天九及馬弔的歷史,我們會發現中國傳統牌戲之中,以「虎」、「和」、「湖」作名字的並不罕見,例如看虎、鬭虎、遊湖、遊和、碰和、默和等等;現今麻雀術語之中的「胡牌、食糊、詐胡/糊」的「胡/糊」字,本字也實為「湖」,出自清代「十湖牌」。依循這個框架去看,「六 fu 牌」的 fu 字,應離不開「虎」、「和」、「湖」三者[2]。然而,我曾經請教王小發君客家話的讀音,卻發現這個 fu,客家話發音有若粵音的「父」、「庫」之間,與虎(讀若 ku)、胡/糊(聲調若粵音的「符」)等等,發音未盡相同。

這種差異,可能由於 fu 的本字確非虎、和或湖,但另一個解釋,是六 fu 牌本非客家人發明,而且 fu 也是虎、和或湖三者之一,只是於牌戲傳入客家社群途中產生音變,就正如香港人說的「埋單」(結賬),傳入內地卻變成「買單」一樣。真相如何,又是一個謎。

三十八隻牌的最後兩款。
係乜花與乜綫?連客家人都搞錯。
下篇揭曉。

本文以「六虎牌」作為遊戲的名稱,主因是現今六虎牌有所謂「五虎下山」的玩法。無論 fu 的本字是甚麼,以「虎」作 fu,早已進入遊戲之中。另一個原因,是有關六虎牌的文字記述,似多已接受「六虎牌」這個稱呼。例如 C.T. Dobree 所著的 Gambling Games of Malaya 一書,就以中文「六虎牌」及英文 "Luk Foo Pai" 並註解 "Six Tigers Cards" 作遊戲名稱。Dobree 雖非漢學家,但他並非一般作家,而是馬來西亞的前助理警察局長。馬來西亞的賭博法 Betting Act 1953 內文直接提及他的著作,因此他所定的名稱,就算無學術參考價值,亦有實質影響力。


[1] J.W. Young, Versterfrecht, adoptie en pleegkinderen bij de Chineezen. Behandeling der betrekkelijke artikelen van het wetboek Tai Tshing Loet Lé, Tijdschrift voor Indische Taal-, Land- en Volkenkunde, XXXI, pp. 269-302, 1886.
[2] 其實還有一個「壺」字。清李斗揚州畫舫錄》:
畫舫多作牙牌、葉格諸戲,以為酒食東道。……葉格以「馬吊」為上……次之碰壺,以十壺為上。四人合局,三人輪鬥,每一人歇,謂之「作夢」。……近今盡鬥十壺,而諸例俱廢,……
當中提及的「碰壺」,即是「碰和」。「壺」音跟現今「胡牌」或「食糊」的胡/糊」音顯然吻合,而上文說「以十壺為上」、「近今盡鬥十壺」,可見遊戲也有一「壺數」,但不知與六虎的「糊數」或麻雀的翻數是否相同。由於舊文獻之中,暫時只知《揚州畫舫錄》簡短地以「壺」字入牌,故「壺」字暫不列作胡/糊/fu」音的可能出處。

客家六虎牌(一)(二)(三)(四);客家六虎牌例( /

23 則留言:

  1. Lieh Chih 中的 Lieh 可能是應當譯成 “列”. 據 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3) “Lieh” (列)的意思是: To arrange in order. To enumerate; to classify. Each one. A file or rank. A se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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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謝文章。文中提及Fu一字,令我想起日語中Ha的一行為:
    Ha Hi Fu He Ho
    留意明明是H行,何以中間一字為 Fu 而不是 Hu?
    我認為古漢語 Fu 與 Hu 相通,可以混為一用。
    日本人自小學習此發音,長大後亦很難分辨此二音。
    所以他們說Yahoo,我們會聽到像Ya-foo的發音。

    而剛巧在普通話中「虎」跟「湖」亦發音為 Hu......

    望有高人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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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馬弔、麻雀及天九的「湖」音無疑來自「虎」及「和」,但是後兩者卻可能是獨立發展出來,而非相互之間的音變。至於日語與古漢語的關係,我想要語言學家才清楚,一般人不宜 extrapolate 得太多,原因是古漢語或古日語的發音跟近音可能有大分別,譬如王亭之就提過以前「天明」的發音是「汀茫」,真係估佢唔到。另外亦有人提過粵語的「係」跟日語的 "hai" (はい) 儘管發音相似,但源頭可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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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甩紙牌 literally means discarding paper cards which may have corrupted into "wasted pa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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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Could lieh chih be Hakka pronunciation? Lut Chi sounds more like Canto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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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甩紙牌 literally means discarding paper cards which may have corrupted into "wasted paper".
    Yes, that's what I meant in the article.

    Is 'lieh chih' a Hakka pronunciation? I don't know, but I may consult my Hakka friends some other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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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可能是“劣纸”或“蜡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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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Wilkinson comments "bad paper" for "Liehchih" in one of his manuscrip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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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匿名君,"劣纸"也有可能,但"腊纸"就有点牵强了。我从未听闻古代有以腊纸制作的纸牌。

    我行我速君,thanks, where did the comment app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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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匿名君也是我,纸牌有旧称蜡牌的,黎遂球《运掌经》即是这么称呼,他是番禺人。

    Wilkinson的Mah-Jongg: a memorandum (1925)里有提及,“看壶”也是出现在这份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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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我行我速君,你這個想法很有趣,不過蠟牌本是葉子的別稱,應該不是蠟紙牌的意思吧。中國古時雖有印刷術,但用的應該是水墨而非油墨。無論牌張上的字樣或圖案是手寫抑或用模板印刷,墨汁似乎難以附在臘紙上?

    若是先畫上字樣圖案,字跡本來就可能已有點化開,再吸臘油,不知會否令字跡透背,或變得更模糊難辨,成為馮夢龍《馬弔腳例》所謂的「鬼牌」?

    假使行得通,成本也比普通紙牌高。正如天九牌普及後用骨製,其通稱就從「牙牌」變為「骨牌」。我未聞一般紙牌是用臘紙製,若臘紙牌只是較高質素的紙牌,明末也就罷了,怎麼去到晚清,人們仍通稱普通紙牌為「臘牌」?況且,就算 Wilkinson 與 Culin 所見的都是臘紙牌,務謹順也沒理由將臘紙誤解成 waste paper。

    我不清楚「蠟牌」一詞的原意。我猜它可能是將畫好的紙牌簡單地抹臘,而非用臘紙(吸了臘油的紙)製作。

    另外,我手頭上的 Mah-Jongg: a memorandum (1925) 部份原文未見有你所指的 "bad paper" 一語,不知你可否原文照錄?

    最後,Wilkinson 一眾著作中的 Khanhoo, Kanhoo 或 Kanhu 無疑是「看虎」的譯音,一拿它的牌組與明代看虎比較,這點就會顯得很清楚,毋庸置疑。當然,明代看虎與 Wilkinson 的看虎玩法不同,「虎、和、壺、湖」也是近音,所以有人稱它為「看壺」也不出奇(正如碰和與碰壺的例子一樣),但我這裏仍是跟隨古代文獻,以「看虎」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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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劣和蜡在客家话里都没有lieh的发音吧。。lieh的确比较接近 列,去掉入声。。也有可能当时有人把劣字读成了列的发音。。

    然后客家话里『虎』的发音也是fu,音调也是跟牌名六fu一样的。当然是不是本字还不能确定。

    最后,感谢作者写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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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Culin 寫的是

    lüt chi 而不是lut chi。

    應該就是劣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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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Hill Li,

    虎、湖、壺三字當中那個才是本字,相當難考。無論如何,三字作為牌戲術語,互通已久(「久」的意思是起碼有好幾百年)。重讀我這篇文章,我現在覺得,其實三字之中,寫任何一個也無所謂。

    至於 lüt chi 就比較難辦。若細讀 Culin 的文章,我們可以相信他拼的是粵音,但這裏說的粵音,可以是粵省的各種方言,而不一定是粵語(廣州話)。同一道理,Culin 可能從粵人口中得知 lüt chi 此名稱,但這裏說的粵人,卻未必是住在廣東或海外粵人社區的客家人。

    因此,雖說 lüt chi 很可能是粵音,卻未必是客家或廣州話。務謹順提及的 lieh 也未必是官話的音譯。退一步說,lieh 與 lüt 是否同一個字,其實我們還不知道,暫時只得猜測。「劣」字有其道理,且看有否新證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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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Culin's "lüt chi" was a direct translation from Wilkinson's "lieh zhih", not from the oversea Cantonese. See Korea Games, P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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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Hill Li,

    You said "lüt chi 而不是lut chi". That's a very good point that I have overlooked.

    我行我速,

    Thanks for pointing that out. Culin said "the original transliteration of the Chinese has been modified to agree with the Cantonese dialect used in this book." It is still unclear what word and in what topolect Wilkinson was actually translitera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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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Wilkinson的Liehchih是威妥玛式拼音,等于汉语拼音中的Lie Zhi,所以他记载应该就是汉字的官话读音,不是客家话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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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請問哪裡可以買到六虎牌和東莞牌?能提供店名和地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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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Sandy Soon, 六虎牌和東莞牌,一般「衣紙舖」有售。若府上附近無衣紙舖,每個政府街市或屋邨街市亦必有一間。

    衣紙舖老闆未必熟悉紙牌類別,你或要用顏色提示(黑色而非十五湖那種,多數是六虎牌;橙色那種多半是東莞牌)。紙牌名稱亦可能有訛音或別名,例如「六虎」的「虎」也可以讀「叫糊」的「糊」(本字為「湖」),而六虎牌又叫「客家牌」。東莞牌又稱「遊湖」(此處「湖」一樣可以讀「糊」或「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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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博主好,我是之前留过言的hill,我收集到一副四川的六红牌(猫公牌),想与您分享。不知道如何与您联系。可通过邮件跟我联系:lizhifeng.picc@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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